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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erina】风玫瑰

吸血鬼x人类   找图我是认真的

昏暗的礼拜堂中，一团橘色的火焰在壁炉中熊熊燃烧。穹顶的墙皮已逐渐剥落，诸神用残破的面庞俯视人间。在前人描绘的天国荣光之下，受难的耶稣于十字架上高悬，他用垂死的眼睛审判着他苦苦挣扎的孩子。

 

在他脚下，一位少女虔诚地跪着，紧紧拥抱着沉睡的爱人。那少年脸色苍白，身上仍不断涌出鲜红的血，将少女一身白裙染得满是血污，如同红色的烙印深深刻在她身上。她对此无动于衷，一双眼睛却执拗地盯着面前的黑袍老妪，嘴唇轻启。她在不断哀求：

 

“主啊，请您施舍恩典，求您……”

“我可怜的孩子，您不知道您的苦苦哀求将会换回什么。”

 

“我只想要他回来。”

 

神啊

 

请宽恕这迷途的羔羊

 

 

1

 

从我有记忆那日起，这个女孩就在这房间内，似乎注定被拘禁于此，至死方休。

 

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卡琳娜。

 

我在白天都照顾她的起居，有时会为她处理身体上新添的伤口。她向来沉默寡言。直到黄昏降临，我会照例给她看两颗彩色的药丸，一颗碧蓝如海，一颗猩红如血。

 

“卡琳娜，今天您会选择哪一颗？”

 

她指尖轻轻颤抖，指向那颗红色的药丸。

 

“其他病房的女孩……她们是怎么选的？”她每天都这么问我。

 

而我会说： “她们都选择了蓝色。”

 

这才让卡琳娜放下了想尝试猩红药丸的危险念头，如往常一样将蓝色的那颗放进嘴里。

 

“今夜，他还会来看我吗？”她躺在床上，美丽的黑眼睛失去了光芒，口中不断地念叨着这个问题。

 

“会的。他每晚都会来的。”

 

“他会不会忘记带来一支白玫瑰？你看，花瓶里那朵就快凋谢了。”

 

我从她沉寂的眼眸中看了一眼那抹纯白的花影。

 

“卡琳娜，没有根的玫瑰，本身就活不长的。”

 

我将托盘收起，安安静静地退出房间。我听着沉重的房门在我身后关上，仿佛将一个世界隔绝在外。

 

安静的长廊上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古堡中回荡，久久不散。

 

2

 

夜幕降临。

 

我将一身干净的衣服放在礼拜堂，那上面放着我精心修剪过的一支白玫瑰。

 

在他到来之前，我跪在天主脚下进行祷告。

 

“伟大的主啊，请您宽恕这可怜的羔羊。”

 

我在额头和胸口轻点十字。我蜷缩进黑暗的忏悔室中，目睹随之而来的一切。

 

一名男子出现在礼拜堂中央，洁白的衬衫上沾着大量呈喷射状的血液。他长相柔美，眼神却阴郁冷酷，那残忍的神色浮现于那张少年的面庞，愈发显得古怪异常。冷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那本应如天使般俊美的面容映照得像来自地狱的恶魔。

 

少年用圣水清洗脸和身体，盆中汩汩流出的清水在他用过后变成血红色。那血水滔滔不绝地流淌，淹没整座城堡，仿佛自千年之前此处就已是一片血池。刺目的红色在我眼中炸开，我的耳边仿佛回荡着无数冤魂痛苦的哀嚎。地狱之火自少年起从血池中焚烧，黑红色的液体从山巅深入地脉，延绵成九道血色的河。

 

然而，一声巨响，眼前地狱般的景象顷刻间化为乌有。蓝黑色的礼拜堂仍旧静静伫立在青山之巅，亘古不变。我从缝隙中窥探那位少年：他脸上的残忍和疯狂已经褪去，身上一尘不染，纯净如天使。

 

他凝视着那支玫瑰，它静静地躺在地上。最后少年将它拿起，放在胸前。

 

那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他每晚带着一支白玫瑰准时出现在卡琳娜的房间。

 

他离开礼拜堂之后很久，我才从忏悔室里走出来，捡起地上散落的血衣。

 

我知道，城堡的地下埋藏的，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3

 

卧室空旷冷清，只有一张单薄的床。周围墙皮剥落处，隐约透出潮湿的绿色。

 

这是卡琳娜的专属病房。

 

卡琳娜，我可怜的羔羊，此刻她正依偎在恶魔的臂弯中，尽管他拥有天使的面庞。

 

“羲承，你今天来得也太晚……”卡琳娜将脸蜷缩在他的衬衫中，嗅到残留着的白玫瑰的清香，仿佛在闻一缕遥远的晨曦。名叫羲承的少年抬手，轻轻拂过卡琳娜腰间的长发，眼中满是眷恋。

 

“对不起……明天我会更早来。”

 

其实他和我都知道，他每夜从不迟到哪怕一秒。

 

“我每天按时吃药，这样我的病会好得快一些吗？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总是很害怕。”卡琳娜抱紧他，尽管他身体温热，她却感到冷意深入骨髓，魂魄欲离。

 

羲承将病房白色的毯子披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上，温柔地亲吻她的发丝。

 

“你很快会好起来的。”

 

“那时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对吗？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海，有郁郁葱葱的树，春天时树会长满彩色的花。那里还有草地，夏天时会盛开大片玫瑰，净白如雪。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去那个地方。我经常在梦里见到那样的我和你，没有分别，没有恐惧……我们总会等来这么一天的，对吗？”

 

“这一天就会近了，只要你乖乖的……”羲承顺着她的头发吻下去，温热的嘴唇落在她的眼睛，脸颊，停留在她修长的脖颈间。

 

卡琳娜的皮肤在此刻开始颤栗，口中只能发出细碎的颤音。

 

“他们不许你来见我……我好害怕你不再来。”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我向你保证……”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尾音含糊在细密的吻中。

 

卡琳娜感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抵上她的喉咙，冰冷如铁。还未来得及反应，少年已经快速离开她的身体。

 

“羲承？”

 

“我……我必须离开。听，他们来了。”少年背对着她，单薄的脊背颤抖得厉害，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卡琳娜仿佛真的听见走廊尽头有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羲承，你没关系吗？”卡琳娜的声音带着焦急。

 

然而，他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就像从未在此停留。

 

我推开门时，只有他留下的那支白玫瑰还盛开在卡琳娜身旁。

 

 

4

 

今夜没有月亮。我坐在礼拜堂的长凳上，静静地盯着被窗光照亮的穹顶。

 

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夜空，我仿佛看到天主的孩子又一次开启受难的历程。

 

今天又要收拾残局了吗？我心里这样想，不急不慢地走去卡琳娜的阁楼。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那名少年已经不见了。华美的床具被血液玷污，承放着玫瑰的那个玻璃瓶可怜地碎在地上。本应是纯洁的白玫瑰，现在变成了罪恶的红色，零落的花瓣在房间四散飘扬，像一场血色雨。

 

可怜的卡琳娜，她缩在床上，惊惧交加，亚麻睡裙被伤口涌出的血染成黑红色，黑藻搬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浸泡在粘稠的血液中，肮脏不堪。我上前撕开她残破的衣裙：她身上添了不少新伤，脖颈处两个血洞正不断往外渗出黑色的血。

 

她嘴唇苍白，不断哆嗦着，像是着魔的罪人。

 

“别害怕，卡琳娜。”我边替她包扎，边安慰她。

 

“他不是……他不是……”卡琳娜嘴里不断嘟囔着这句话，“我不是卡琳娜，我是谁，这是哪里……他不是羲承，他是谁……”

 

“您被吓坏了。”我平静地回答她，“您需要休息。睡一觉吧，一觉醒来，您会发现一切如昨。”

 

“你，你又是谁？这里不是疗养院，你不是我的护士……”

 

“我即是我。我也是你。”我安抚着她，“其实，我不知道对你而言，什么才是‘真实’。”

 

或许是失血过多，或许是惊吓过度，卡琳娜逐渐在颤抖中陷入沉睡。

 

 

5

 

我在黄昏降临时准时进入卡琳娜的房间。

 

一切归于宁静。绿色的病房被夕阳染上金色的光。卡琳娜抱着双腿坐在那张单人床上，亚麻裙完好无损，身体洁白无瑕。

 

我将那两颗小药丸呈给她，一颗碧蓝如海，一颗猩红如血。

 

“卡琳娜，今天您会选择哪一颗？”

 

她很罕见地沉默。

 

“选择蓝色这颗，我今夜依旧会见到他，对吗？”她问了一个不同寻常的问题。

 

“您依旧会过着平凡的生活。”

 

卡琳娜，那会是属于你的美丽监狱。

 

“那红色呢？”卡琳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却不像真正的矇昧。

 

“红色，是不安的知识，”我想了想，“也是残酷的‘现实’。”

 

“这‘现实’就是属于你们的‘现实’，对吗？”卡琳娜记得昨夜入睡前我对她说过的话。

 

我点头。

 

卡琳娜又沉默了很久。最后她拿起了猩红药丸，表情悲伤。

 

“其实，我早知道这不是真的。”

 

她是知道的对吗？关于堕落的爱人，关于虚幻的谎言。

卡琳娜，是什么让你割舍不下，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境中无法自拔。

我在心里想着，却低头不语，直到她将那颗药丸咽下喉咙。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我直起身来，静静地注视着卡琳娜。

 

墙壁上的绿色瞬间如潮水退去，替换上沉闷的深红；惨绿单调的陈设慢慢变化，蜕变成雕花繁复的金银器具。而卡琳娜身下统一形制的疗养院病床，也变成带有高深床幔的豪华宫廷软床，她单薄的身体瞬间陷入层层叠叠的白色床垫中，枕头也鼓胀成一片发胖的云。

 

卡琳娜完好的身体开始出现伤口。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脖子，在那上面找到一块白色的纱布。她试探着按下去，指尖便染上一点棕红色的血渍。

 

她转头，看到那玻璃瓶里的白玫瑰仍在绽放。

 

她仿佛是怔住，神色染上悲悯。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听到我的声音，卡琳娜像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跳下床便跑出房间，连我放在她脚边的鞋也没来得及穿。

 

她在古堡中穿梭，宛如一只孤独的白鸟，在连绵不绝的双螺旋楼梯间翩翩起舞，踏过沉默的长廊，穿过废弃的前殿。她头一次行走在迷宫中，却熟知每一个秘密角落。终于，她抵达那埋藏在古堡深处的暗室，瞬间陷入时空漩涡，无法自拔。

 

那里已变成一座巨大的焚尸场。

 

那里，白骨、半腐烂的人体和残肢堆积如山，如同一幅绘有死亡与毁灭的画卷。那些尸体令人窒息的表情还清晰可见。刻骨的恐惧永远地凝固在它们的灰白色脸庞上，它们的主人在生前最后一刻经受的是恶魔的祷告。

 

卡琳娜仿佛被雷霆击中，身躯犹如被钉在原地，白色的羊毛袜上深陷陈年的地底血渍。那血色的毒液已渗透到每一个砖缝之中，生长在地狱中的白玫瑰被污浊的土地侵染成了一片火红。唯有那一块瞥见天光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红玫瑰之上才能开放出那一朵未被污染的白色花蕾。它就像是罪恶中诞生的希望，向明亮的阳光投降；然而它的根系紧紧缠绕在那些死去的红玫瑰上，它是从死亡中诞生的纯洁。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卡琳娜念出一个问句，却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缓缓转过头来，黑暗的瞳孔注视着我。幻术褪去，我的倒影在她眼中悄然变化。她终于记起，曾经投射在幻境中的“我”，那是她自己的容颜。

 

“你究竟是谁？”卡琳娜问我。

 

“我是迷途之人的引导者，我可以是你，可以是任何人。”我指给她看尸堆旁的石坑上，一具久久不肯腐烂的干尸。她苍白的头发仍清晰可辨，裸露的森森白骨上挂着尚存的黑色布条。

 

我想卡琳娜能认出来，那原本是修女的黑袍。

 

“那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你的教母，我的‘母亲’。”

 

卡琳娜似乎回忆起什么，表情变得绝望而悲伤。

 

“这罪恶因你而起，亦必因你而终。”我拿出一柄小法尔基刀，刀柄上雕刻着圣灵献身时的耶稣，那圣洁之光犹如星辰点缀其上，“唯有这把纯银打造的匕首，历经淬炼，才能终结血魔。”

 

卡琳娜接过这把法尔基，手指颤抖。

 

 

6

 

卡琳娜跪在礼拜堂的长凳上，将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吊坠攥在手里，虔诚地祈祷。

 

一阵风吹过，那少年降临众神之地，比以往来得更早。他的衣着整洁无暇，一袭黑袍随风轻轻拂动，宛如路西法重归天堂。

 

他像是来赴一场盛宴，所到之处皆为血红。

 

整座礼拜堂都被血色荆棘覆盖，仿佛身处血海炼狱。唯有卡琳娜站立的地方得到赦免。少年不紧不慢地向卡琳娜靠近，右手从背后探出，像赠送一个久别重逢的惊喜那样，递给她一支白色的玫瑰。

 

他看到卡琳娜手里握着的那柄银色法尔基。

 

“小心，我没来得及修剪她花枝上的刺。”他古怪地笑起来，“如果它们刺破了你的手指……为了早一点赴约，今晚我可是还没有‘进食’。”

 

卡琳娜接过那朵白色的花，那些软刺扎进她的手心，对此，她仍旧表现得无动于衷。

 

“你不是羲承，为什么要来赴约？”卡琳娜抬起眼睛看着那张与昔日爱人如出一辙的脸，眼神不辨悲喜。

 

少年却被银质法尔基反射的月光晃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邪恶在瞬间撕碎了他天真无暇的面具，一双清澈的圆眼睛变得尖锐魅惑。卡琳娜被他冰冷身体释放的能量激得战栗不止。

 

“知珉，真实的世界和你想象中一样吗？”他笑起来，像是狮子在怜悯献祭的羔羊，“你不喜欢我为你编织的美梦吗？在梦里你每天都期待着和我见面，你会抱着我恳求我不要走……你相信我们有一天还能站在阳光下……这个梦不够讨你喜欢吗？”

 

“我可是将最珍贵的希望赠予你……或许你喜欢别的梦境吗，每天只见到两个人令你孤独吗？我再找几个女孩来陪你好不好，为你造一个关于过去的梦……这样你会满意吗？”

 

话音未落，血色的礼拜堂已幻化成一片临海的平原。绿草广袤无垠，树木郁郁葱葱。卡琳娜看着年幼的知珉和羲承在草地上一起漫无目的地奔跑，仿佛岁月本该如此无忧无虑。春天时，树上开满五颜六色的花，然而在夏天，只有大片纯白的玫瑰在草地盛放；知珉会和其他女孩们一起采撷白色的花瓣，制作成食物和香料。那个女孩总会把每年夏天第一滴集萃出的玫瑰水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年复一年，终于在十六岁的时候集满了一瓶，拿去送给羲承。

“这小东西有什么用处？”羲承将那小瓶子举起来，笑眯眯地问她。

“这……这会给人带来好运。”知珉见他故意打趣，就要把瓶子收回来，“我只是怕你未来死在战场上。如果你不要，就还给我！”

“这吊坠是只给我的，还是其他人都有？”羲承把吊坠举高，让矮他半头的知珉无可奈何。

“每个人都有！”知珉气他明知故问。第一滴圣水，是唯一的，最纯粹的，她收集了几年，哪里能人手一瓶？

“你骗我。”羲承不闹了，把那瓶子攥在手心里，“口是心非的人，鼻子会变长。”

知珉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鼻子。

 

……

 

原来那是知珉和羲承的过去。她在幻境中沉睡，梦到的一切皆为浮生。卡琳娜面无表情地看着吸血鬼的幻术，握紧了左手的刀。

 

“这些都是假的。”她说。

 

似乎被她的冷静伤到，少年的表情变得扭曲。很难在人的面庞上见到如此神情。那是从地狱的第十九层中爬出来的怪物，是不生不死，不存不灭的恶魔才会有的邪恶。

 

“你想看看什么是真的吗？”

 

风云变幻，卡琳娜看到这对年轻的爱人被女孩的父亲拆散。她看着幻境中的少年少女趁着夜色跑到那位于山顶的礼拜堂，传说中神的遗体自此消失，重回天国。他们在此对着十字架与月光起誓，约定今生今世永不分离，至死方休。他们的婚礼没有牧师，只有女孩的教母在一旁见证一切。当他们再次回到人间，女孩的父亲立刻要给男孩指定一个陌生的妻子。

“我们已经成婚，伟大的主见证了我们的誓言。”

女孩的声泪俱下没有换来领主的垂怜。这个老人大发雷霆，企图将一对爱人拆散。最终男孩单膝跪地，请求傲慢独断的领主允许他提前奔赴战场，戴罪立功。

“如果我胜利了，请您允许我和您的女儿在一起。”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果你死了呢？”

“请您能允许她选择自己未来的去向。”

领主的眼珠转了又转，女孩却冲破阻拦跑到男孩身边，哭着请求他不要走。

“他会害死你的！”

“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男孩看着她悲伤的脸，“神明在上，我终会与你再见。”

 

 

7

 

“够了。”卡琳娜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以为不看就可以抵抗我的幻境吗？”看到她痛苦，吸血鬼感到残忍的快意，“知珉，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打了胜仗，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人们都说这是一场奇迹。然而，最后你只接到我的死讯。”

 

卡琳娜睁开眼睛，神色麻木，只有泪水缓缓流淌。她看到她是如何疯了一样逃出宫殿，在战争的残骸中翻找一具又一具尸体，直到从血肉模糊的人体中看到她爱人的脸。她掰开他紧紧攥住的手，在那里找到那个已经碎了的吊坠瓶。她哭着喊着，泪水像决堤的河。她看到她把少年带回山顶的古堡，背着他走到那礼拜堂，那时连她也已经奄奄一息。

 

卡琳娜看着面前绝望的少女，她在苦苦乞求神明，祈求她的爱人再次归来。少年瘫倒在她怀中，灰白色的身体不断渗出血液。卡琳娜睫毛轻颤，目光流转，回到施幻者身上。

 

与幻境中她的爱人如出一辙的脸。

可你真的还是他吗？

 

“你看到了吗，想起来了吗？把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你啊！你不是希望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吗，现在我回来了，再也不会因铁剑刺穿身体而死，不会因无能为力而放弃我们的爱情。”

 

少年靠近卡琳娜，声音蛊惑人心：“你怎么能说我不是他呢，我分明比他做得更好，比他更爱你……知珉，我按照你所求的一切，从地狱归来，此后一直受着比身在地狱时痛苦百倍的煎熬做惩罚，你怎么能这样令我失望？”

 

“这些年，你究竟杀了多少人？”卡琳娜泪眼朦胧。

 

少年再不能克制自己的恶毒和疯狂：“这些都是虔诚换来的代价而已。血腥，杀戮，无尽的渴望……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啊！”

 

“所以你恨我和教母对吗，恨我们曾经试图约束你，管教你邪恶的欲望。”卡琳娜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他想起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那段时光，两个女人试图用动物的血液驯服他残忍的渴望。

 

“我恨的是她用巫术将邪恶附在我身体里，永远剥夺了我作为人的希望。”少年的脸变得冷酷，“成为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她怎么能懂这种滋味。”

 

“是我求教母这样做的，是我用自己的灵魂交换的。”卡琳娜喃喃，“所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抽干我的血液，让我像她那样死去……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

 

少年眯起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过了很久卡琳娜才意识到那是属于他的无声嘲笑。然后他终于抬起头，眼神残忍：“那太便宜你了……知珉，你怎么能就那么死了。”

 

“可你说得对，既然你选择面对一切，为什么我不给你个痛快呢？”嗜血的渴望已经彻底侵染他的眼睛。他唇中的犬牙探出，散发危险的光芒，“毕竟，我现在是真的很饿，饿得要疯了。”

 

卡琳娜站在原地，认命般闭上双眼。右手的玫瑰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到地上，留在她手心里的只有一排细微的血洞。她将左手背在身后，大拇指摩挲着刀柄上的耶稣，银色的法尔基在月光中静静闪耀。

 

 

8

 

少年扑上来的时候，卡琳娜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他的手在一瞬间就撕碎了她肩膀上的亚麻白裙，另一只手钳制住她，将她的身体嵌在恶魔怀里，姿势仿佛在拥抱恋人。卡琳娜睁着眼睛等待着失控的撕咬降临，她的头被迫昂起，正看到十字架上悲悯的耶稣。她想起很久以前在这里起誓的知珉……想起她是怎样羞涩又孤注一掷地接受羲承温热的吻。

 

那时您也在流泪吗，我永恒的主。卡琳娜想。

 

想象中的剧痛和迷幻的快感并未涌上她的身体。少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眼睛通红，神情骇人。他看着卡琳娜在亚麻裙下的遍体鳞伤，绷带、咬伤，看着她细嫩的脖颈上刚刚结痂的两个血洞，因为他激烈的动作重新破裂，开始渗出血液。

 

“不！”

 

他大叫一声，猛地将卡琳娜推开，她的身体失控一般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下一秒，少年已经逃离她身边，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牙齿扎进手腕，拼命撕咬自己的身体。

 

“杀了我。”他含糊不清地祈求卡琳娜，“快，就现在！”

 

卡琳娜忍着身体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左手紧握刀柄，一步一步向煎熬的他靠近。

 

“快……”他的眼神在天使与恶魔之间切换，时而温柔绝望，时而邪恶残忍。他的身体不停发抖，两种灵魂在他体内爆炸，吵得不可开交，神智摇摇欲坠。

 

“不要再靠近我了……”他看着蹲下身企图拥抱他的卡琳娜，眼神中竟然是深刻的恐惧。他只能看到埋藏在卡琳娜皮肉下那根运输大量血液的动脉，只能嗅到卡琳娜伤口中散发出的甜腥，他故作恶毒地恐吓，“就这么想死吗，我……会马上成全你。”

 

卡琳娜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威胁。她将少年抱起来搂在怀里，不顾他冰冷的身体仍在剧烈颤抖。

 

就像很久以前她抱着他跪在耶稣脚下，就像千年以前玛丽亚垂怜已死的耶稣。

 

“我原本以为你早已死去，”卡琳娜将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现在看来，你并不是没有心的恶魔。”

 

他身体中巨大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得以安宁。恶与善交织，玫瑰长满鳞片，蛇面颊绯红。灵魂的撕裂得以暂时平静，对善良的向往在此时战胜杀戮的欲望——他得到卡琳娜的赦免，眷恋卡琳娜的怀抱。他闭上眼睛，嘴里不断念叨：

 

“请您忘记我作为恶魔犯下的所有罪孽，只记得我作为您的孩子所受的痛苦……”

 

“原谅我。”最后，他请求宽恕。

 

卡琳娜举起手中的法尔基，银色的刀在月光下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9

 

大片炽热的血液飞溅，滴在他的脸上。他的欲望在瞬间被唤醒，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涨。他立刻睁开眼睛，渴望得到更多，却在霎那间反应过来那血是什么。

 

他看到卡琳娜将那柄法尔基深深插进自己的心口，她的心头血正从那可怖的贯穿伤中喷薄而出，将她整个身体染成红色。

 

“知珉！”他体内嗜血的渴望在这一刻竟然被彻底压制，人类的鲜血不再意味着致命的吸引，而是一个生命的流逝。

 

卡琳娜的身躯瘫软下去，他马上抱住她，试图用手按住汩汩流出的热血。然而这注定只能是徒劳无功，卡琳娜被他按得吃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知珉，你为什么……”巨大的痛苦在胸口炸开，这一刻他与卡琳娜感同身受。可他再也没有流泪的权利，因为死人的眼睛不会再盛满泪水。

 

“如果你饿……请喝掉我的血吧。”卡琳娜吃力地握着按在她胸口的那只手，拼命想更靠近他一些，“羲承，喝掉这些，这样可以缓解你的痛苦吗？”

 

“你疯了吗，知珉，你这样不会有丝毫用处。我会接着杀人的，直到这里堆满白骨。”他颤抖起来，这次是因为恐惧失去。

 

卡琳娜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从前……教母说，要让血魔真正摆脱罪恶的欲望……需要制造者彻底的自我奉献……”卡琳娜眼神涣散，嘴角却上扬，绽开一个美丽的微笑，如同被第一缕晨曦照耀的雪，“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

 

“别再说了——”羲承将她抱得更紧，怕她的力气在最后几个字到来前用光，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注定分离的结局。

 

“一切都因我而起，亦会因我而终。”卡琳娜用最后的力气想再抚摸一次羲承的脸，“我的自私……给你很多困扰吧。”

 

“不是的、不是……”

 

“别恨我。”

 

他慌忙抓住她的手，却感到那手已与他的身体一般冰凉。他保持拥抱她的姿势很久，久到他血红色的眼睛变成一片灰白。最后他将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看上去仿佛躺在他怀里的卡琳娜正在轻抚他的脸颊。

 

“我怎么会恨你呢，”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沉睡的爱人，“那天没能如约回来见你，是我错了。”

 

“你回来吧，不要因为赌气就这样对我。”

 

魔鬼的低语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那支在地狱中精心栽培的白玫瑰，此刻正躺在耶稣脚下，被碾碎的花瓣在月光中飘落。

 

 

10

 

当我再次踏足那个礼拜堂时，天色已然大亮。白金色的阳光正透过彩窗自西方缓缓移动，即将点亮礼拜堂最深处的神龛。

 

那年轻的吸血鬼拥抱着死去的爱人，苍白的嘴唇贴在她灰白的面颊上，在诸神的注视下沉睡。

 

捕捉到我的脚步声，他一下睁开了眼睛，下意识蜷缩进阴影中躲避强烈的阳光。然而他紧绷的身体马上就放松下来，似乎想起自己已经失去维持罪恶的理由。他看着我向他们走近，直至阳光的尽头。他努力辨认着我被日光包裹的面容。很快，他像是终于认出了我，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瞬间变成错愕。

 

“竟然是你……”他伸手想靠近我，然而接触到阳光的皮肤在瞬间皲裂。他痛得缩回手，很久没回过神来，“竟然是你，原来你就是他——”

 

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静静地审视他的惊愕与煎熬。过了一会儿他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将爱人的身体珍重地放下，跪在地上祈求我：

 

“求求你，救救她，她是无罪的，她的生命不该就此结束！求求你，你一定有办法，我请求你——”

 

我看着他形容枯槁的身体因激动而战栗。他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是从地狱归来的亡灵，然而他对着卡琳娜的鲜血，宁愿挨饿一天一夜。我本不应该产生恻隐之心。可是，听着吸血鬼与卡琳娜如出一辙的恳求，那毕竟打动了我。

 

我总是会怜悯无望的挣扎。

 

“她用灵魂与撒旦交换，缔造了这片大陆上第一个血魔。”我说，“这是她的罪孽。我无法拯救没有灵魂的人。”

 

“不是的！她只是误入歧途的孩子，她应该得到宽恕——真正有罪的是我……”他看上去吓坏了，拼命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么，你拿什么与神交换呢？”

 

他抬头看我，眼神是大悲过后的迷茫。

 

“对着他祈祷吧，祈求他重新赐予你人类的灵魂。”

 

 

11

 

众神之下，少年跪在天主的神龛前进行祷告。他的上方悬挂着十字架上的耶稣，身体枯瘦灰冷，石刻的血液正顺着他手脚上的钉子流淌。一名少女躺在神坛上，双手执着的白玫瑰在胸前盛放。她神情恬静，仿佛只是陷入短暂的沉睡。她身体周围是天主赐予先知的白烛。烛火熊熊燃烧，焚烧死者所有的自私、罪恶与不洁。

 

“仁慈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甘饴，我们的希望。厄娃子孙，在此麈世，向您哀呼。在这涕泣之谷，向您叹息哭求。我们的主保，求您回顾，怜视我们。一但流亡期满，使我们得见您的圣子，万民称颂的耶稣。母亲，您是宽仁的、慈悲的、甘饴的。天主圣母，请为我们祈求，使我们堪受神的恩许。”

 

太阳西斜，日光照亮耶稣痛苦的面庞。少年的身体开始灼烧，然而他面对巨大的痛苦，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他一刻也不停地祷告着，仿佛神最虔诚的信徒。

 

与此同时，神坛上的烛火突然升腾而起，将少女的身躯包裹在圣火之中。火苗舔舐着她的血色亚麻裙，穹顶的天使奏响启示录的福音。少年的祷告因此一顿，阳光即将完全将他笼罩。他在锥心之痛中抬头看着耶稣，继续祈求着——

 

“我信全能的天主父，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我信父的唯一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因圣 神降孕，由童贞玛利亚诞生；他在比拉多执政时蒙难，被钉在十字架上，死而安葬，他下降阴府，第三日从死者中复活；他升了天，坐在全能天主父的右边，他要从天降来，审判生者死者。”

 

随着他的祈祷，唱诗班的福音一阶一阶跃升，终于在他完全暴露在圣光之下时达到顶峰。他不敢停下祷告，尽管身体已经燃起熊熊烈火。

 

“我信圣神。我信圣而公教会，诸圣的相通。我信罪过的赦免。肉身的复活。永恒的生命。”

 

整个礼拜堂被天国的火焰吞噬，天使的福音响彻云霄。亡灵在圣火中放声高歌，信徒的祈祷回荡在岩石间震耳欲聋。少年的身躯在阳光下化为灰烬，灵魂却在灰烬中重生。

 

很久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少年的灵魂终得赦免，恶魔的身躯消逝在风中。

 

神坛上的烛火熄灭，沉睡的少女终于苏醒。她衣裙上的血已被净化洗涤，只有裙摆被烛火烧灼成焦色。她在迷蒙中睁开双眼，皮肤细腻柔嫩，洁白无瑕。她迷茫地看着手中那支白玫瑰，脚尖点在地上，被冰冷的石板冻得打了个哆嗦。

 

“我是谁？”

 

她看着阳光下静默的我，开口发问。

 

“我的孩子，你经过神的洗礼，他赐名你卡琳娜。”

 

“卡琳娜。”她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从神坛上跳下来。微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的裙摆飒飒飘扬。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不置可否。她是初生的羔羊，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她慢慢走到十字架之下，受难的耶稣背对着她。她在此处站定，张开双手，似乎想从一片虚空中捕捉流逝的风。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她。

 

卡琳娜摇摇头，似乎自己也搞不明白心中的情绪从何而来。她按住自己左侧的胸口，对我说：

 

“这里生来就会痛么？”

 

我摇头。

 

“为什么我的这里，是空的。”她说，“我还想流泪。”

 

说着，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滴在古老的石板上，溅起一滴小小的水花。

 

“或许是因为风。”我说。

 

“或许你是对的。”卡琳娜点头，若有所思。

 

神坛上那朵孤独的白玫瑰，开始在卡琳娜身后慢慢凋零。那些白色的花瓣幻化成风，向遥远的阳光飞去。

 

12

 

当那缕风从我指尖穿过，我承认我又动了恻隐之心。

 

“可怜的孩子，三百年后的一天，或许你与她得以重逢。”我看了一眼阳光下的卡琳娜，“那时再让她以泪偿还。”

 

风不语。于是我闭上眼睛，对卡琳娜说：“你闻，今天的风是玫瑰花香。”

 

卡琳娜学着我的模样闭上眼睛，深深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