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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erina】Boiled Snow 上

煮雪

风玫瑰姊妹篇

不老魔女 x 人类


传说在只有一季的北极,不该说出口的话会凝成冰雪,不叫旁人听见。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刻,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他不明白,那雪其实是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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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名小说家,热衷于收集五湖四海的奇闻逸事。

 

我爱听断头皇后的亡灵夜夜在废弃的古堡中飘荡,爱听深海的蛇妖将她不忠的情人变成石像;我爱听水边的纳西索斯顾影自怜,爱听女武神瓦尔基丽将刀插进爱人的心脏,身披战甲走进烈火与他合葬……一切不可思议的传说,一切荒诞的流言,都会变成我灵感的源泉——我就是为故事而生的。

 

这天晚上,有位不速之客光临。那个美丽的女人脸色苍白,一身黑衣,黑发直直地披下,隐入浓重的夜色。

 

“你不请我进去吗?”

“哦,请、请进。”

 

她走进来,就像真正的主人那样环视四周,我不禁感到紧张。

 

“我知道你是小说家,我就是特为来讲故事给你听的。”她看着我微笑,眼神魅惑迷离。

 

“不知道您会讲给我什么呢?”说实话,我起初不信一个看上去如此年轻的女人还能讲什么天方夜谭给我。

 

“我见过数千年前极尽繁华的城市的废墟,她曾因触怒神明被沉入海底。她的每一根梁柱都是象牙雕刻,饰以金银和硕大的珍珠;我见过一个居无定所的国度,那是一袭流动的盛宴。整个国家建立在马背和马车里,国民靠卖艺和经商为生,行进时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我还见过世界的尽头。那是一片苍白的海,洁白的塔楼屹立在水上。死者的躯体不再轻盈而沉入海底,灵魂则结队登上挂着白帆的太阳船,从日月沉没处升入苍穹。我还见过——”

 

“请您暂停一下!”我感到兴奋,“这些都是您的亲身经历?”

 

她神秘地笑,在月光流转的黑夜中,仿佛在时间中逆行的孤魂。

 

“我该拿什么同您交换?”我激动地说。

“血液。”她露出两颗犬牙,“在我漫长的生命中,存在数不清的人和故事。我每晚都告诉你一个,用一段回忆换取一包新鲜的血液。”

 

“好!我答应您的条件。”我连忙点头,“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吉赛尔吧。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叫我。”

 

 

从那天开始,我“收留”了吉赛尔。她每天晚上给我讲一个奇幻的经历,一直讲了七天七夜。直到最后一晚,她给我讲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中,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她陪伴我很久很久,一百年,两百年,或是更久。我记不清楚了。我们辗转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共同的回忆。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差点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吉赛尔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思索的表情,似乎在怀念这个人,“不过,她最后还是死了,就连那些回忆也快消失殆尽了。”

 

“哦。”我象征性惊叹了一下,但对这个仓促的结尾感到不满,“她是因桃木桩插入心脏而死吗?”

 

吉赛尔收起伤怀的神色,砸了砸嘴,仿佛在抱怨我的不耐:“不。不仅桃木桩,任何东西都无法杀死她,但她是真正的人类。她有火热的肉体,有跳动的心脏,有不灭的灵魂;她可以嗅到花香,尝到美食,可以沐浴阳光。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的岁月中,她的外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未曾改变——黑发雪肤,无论以哪个时代的审美标准衡量,她都是个美人。”

 

“您的意思是,她是——不死的?”

 

“她是我见过最神奇的生物,但毫无疑问,她是人。一个人类,却得以永生。”吉赛尔眯起眼睛,“在遇见我之前,她离群索居。我发现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杀掉一个落单的女人吸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到这,我不禁脊背发凉。

吉赛尔嗅到了我的恐惧,冲我嫣然一笑:“别害怕,小说家。现在是法制社会。”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您继续!”

 

“我清楚地记得我咬断了她细长的脖子。然而到了白天,我霸占她的城堡沉睡,她用一柄银色的刀子刺进我的胸膛,将我钉在棺材中动弹不得。我惊惧万分。在我尚且短暂的生命中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一切伤口在她身上都可以愈合,她就像是造物主的恩赐,或是造物主本人。她对我说,她很孤独。她愿意用自己的血豢养我,而我用长久的陪伴做交换。”

 

‘如果你不答应,我可以现在就把这把刀插进你早已腐烂的心脏。’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孤独,是我们永恒的议题,对于她来说更是。你知道的,杀死我们的方法很多;然而她,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身。水,火,土无法杀死她,身体的残缺无法毁灭她——即使是捏碎她的心脏,折断她的脖颈,她也可以重生。”

 

“这超脱了上帝对‘人’的定义!”我为生命的伟大而惊叹,“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恐怕是连她本人都无法解答的谜题,终其一生她都未能参透。她曾对我说,在很久之前她从虚无中醒来,降临人世。她生来便如此,没有过往的记忆,亦不会垂老腐朽。”

 

“可您说,她最后还是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亲眼见证了她的死亡吗?”

 

“我没有。但我想她应该是死了。”吉赛尔低下头,沉默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给我讲这个故事。

 

最后她说:

 

“你知道吗,在北极天寒地冻,人一开口说话就凝成冰雪,对方听不见。所以总有人把不该说的话带到北极,叫对方拢上一抔不会融化的雪。”

 

“那该多可惜呢,或许那些话是很重要的。”

 

“他只能把雪带回家,慢慢煮来听……”

 

1

 

卡琳娜向身后望去,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在她黑色的眼睛中闪耀。忏悔室的另一侧,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透过细密的菱形方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人生会一直如此痛苦,还是仅仅当我是个孩子时才这样?”

“一直如此。”卡琳娜说。

 

良久无话,火烧的日光逐渐在封闭的忏悔室中熄灭,教堂的钟声响起,天空释放一群白鸽。

 

“谢谢你,卡琳娜。”男孩最后冲她微笑。

卡琳娜怔住,似乎是被男孩清澈的眼睛打动,于心不忍。

“没什么。”她小声说。

 

男孩慢吞吞地走出教堂,小小的身影随着天空中的火球消失在地平线上。卡琳娜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然后点燃教堂的烛火,开始清洁每一块石砖。随后她跪在第一排进行祷告。

 

一阵风吹过,那是我带来的。日暮降临,我迫不及待在太阳消失的那一刻就出来找她。

 

“这个点才对他祷告,是不是那个小孩又来找你聊天了?”我在卡琳娜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把两个膝盖放在地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但我知道,她的神不会聆听我,因为我是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她没理我,口中仍念念有词。最后她在额头、肩膀和胸口轻点十字,对天上那个瘦弱的男人进行今天最后一拜。然后她要去教堂后面的小山上采集草药,迷迭香、罂粟、颠茄甚至蛇毒……卡琳娜经常制作药水帮助村落的妇女生产,也替村民治疗伤寒、腹泻、发热。有时候她会借口治病,为我收集一点不同味道的血液,孕妇、男人、少女、孩童……这使我营养均衡。

 

不过,现在的世道对美丽的赤脚医生可是越来越不友好了。

 

见她起身要走,我的歪念头突然就脱口而出:“你迟早会被当成女巫抓起来。”

 

“吉赛尔,不要指望我会把你一句戏言都当成预见。”卡琳娜白了我一眼。

 

我耸耸肩。预见是我的能力,很随机的时候,我可以主观预见未来事情发展的轨迹。它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样所向披靡,我只能预见短暂的未来,我所看到的图景也会根据当事人不同的选择发生改变。我并不是全知视角的真理,相反,我的预见能见证伟大的人力。

 

像夏娃偷吃禁果那样的人力。

 

“其实你应该对那个小孩温柔点的。”我跟在她身后,依旧笑嘻嘻的。

 

“让一个苦命的孩子对世界抱有天真的幻想,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哈,原来是责任心?怪不得他那么喜欢来找你,你说他来教堂是为神,还是为你?”

 

“吉赛尔!”她气鼓鼓地盯着我,估计是被我戳中心事。不过她一向嘴硬,是绝对不会跟我承认的,“我只是怜悯…他的眼神,你见过他的眼睛吗?它们很像春天的雪……我见到他,就在想为什么他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少年老成。”

 

“那他就快得到永恒的安息咯。”我抬头看着月亮,“你也听说过‘过慧易夭’嘛。”

 

“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卡琳娜今天第一次转头看我,神情紧张。

 

“我看到一群穿戴盔甲的人,他们会血洗这块土地。我看到,他们会在教堂将那个男孩杀死,就在避难所,就在神像下。然后,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说完,我和她一起回头凝视教堂。黑夜中,它的影子就像布满锐刺的怪物,吞吃人类的信仰。在我预见的图景中,这座怪兽正熊熊燃烧,刀剑铁鸣掩盖了孩童垂死的呜咽……

 

“我是特为提醒你,这阵子离教堂远些吧,你不会想和人类打交道。”

 

“死在教堂门口,他是来找我的么?死在避难所前,可……任何人不得在避难所中杀人……什么人会宁愿亵渎神灵也要进行杀戮?是异教徒吗,他们是北边来的异乡人吗?”

 

“我不能窥探因果。”我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感觉很不好,“况且这不关我们的事。谁都无权插手他人的命运。”

 

“你的预言是主观的,哪里谈得上改人命数。若他因我得救,那得救就是他的命运。”她思忖着。

 

“卡琳娜!”我气急,忍不住又把话说了出来,“别多管闲事,你会后悔的!”

 

卡琳娜没有理睬我。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

 

我撕开了最后一个雇佣兵的脖子。

 

他们满身亮闪闪的锁子甲可不能保护脆弱的脖颈,精铁打造的利刃在我面前变成破铜烂铁。

 

鲜血狂喷,死尸的嘴巴以最大限度张大,凸起的眼球上凝固了对死亡的恐惧。

 

卡琳娜捂住了那男孩的眼睛。

 

“你就不能含蓄一点吗?这里还有孩子!”卡琳娜看着我毫无节制地撕咬人类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浪费“粮食”,无奈地发出抗议。我当然不打算听她的,我不把那个小孩一起吃掉就不错了。

 

卡琳娜还是来救他了,这个叫羲承的孩子。这里原本是他的葬身之地,现在被我搞得一片狼藉,只有他一个小人类还好好地被卡琳娜搂在怀里,受到她温柔的安抚。

 

卡琳娜是出于悲悯众生吗,我看不见得。一个男孩的命换一队雇佣兵,卡琳娜若真是上帝,怎会算错这个简单的数学算式,又怎会放任我草菅人命?

 

“附近的村落中有你的亲戚吗,他们能收留你吗?”卡琳娜问他,语气像在哄养不熟的猫。

 

他摇头。

 

“与其问他‘亲戚’,不如问他是否有可以投靠的家族旁支吧?”我收拾完最后几具尸体,笑着朝羲承走过去,“小鬼,这些人可不是流浪至此的劣等士兵!看看这精良的装备,还有刀上镶嵌的宝石……这不是远征途中临时起意的狂欢,这是贵族被处决时的规格!”

 

他看了我一眼,往卡琳娜身后缩了缩。

 

“别太过分,他被吓坏了。”卡琳娜皱眉。

 

“他肯定隐瞒了什么,我们有知情权!”我龇牙咧嘴地恐吓道,“你我可是都暴露了秘密的。”

 

“我没有家族可以投奔。刚刚想要杀我的,就是我的家族。”羲承在这时倒开口了,愈发显得我咄咄逼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些人没有杀死我,也许会派别人来。”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卡琳娜身后拎出来:“你到底是谁?”

 

他的胳膊差点被我扭断,在原地徒劳地挣扎。卡琳娜想制止,我却用眼神告诉她不要包庇。

 

“我的父亲……是犹大山脉上的那座圣城之主。我的母亲在怀孕时流亡至此,后来因为难产死了……”他看了卡琳娜一眼,眼泪呼之欲出。

 

我不懂卡琳娜的信仰,我的震撼仅仅停留在羲承显赫的血脉。然而卡琳娜似乎被镇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他母亲的死,我还知道当时是卡琳娜替他的母亲接生。她告诉我,她从没看过一个人死状如此凄惨,足足挣扎了三天三夜不肯断气。最后这可怜的女人已经力竭,她恳求卡琳娜锯开她的盆骨,使她的孩子得以降生。她的血液流淌成河,卡琳娜在母亲的血中救出了溺水的婴儿。在非人的煎熬中,母亲死不瞑目。诅咒降临在她身上,而她在弥留之际听见婴儿的啼哭,眼睛竟然是笑着的。

 

她说,羲承能活下来,本身就是生命的奇迹。

 

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只问她为什么不顺便收集一点她的血液给我尝尝。她斥责了我,由此可见我不是人类已经很久,我不懂卡琳娜的爱。

 

“你是因为这样才怜悯他么?你探望他,你照顾他,你给予他无限善心。你在复活节给他画彩蛋,在圣诞节送给他你亲手缝制的新衣。他早慧又孤僻,苦闷的灵魂不得解脱……你便化身修士坐在教堂的小格子里听他对人的指控,对人生的迷茫,其实那都是他对你的诉说……你觉得这孩子跟你是有缘的,你从一开始便认为他和旁人有点不同。你很像他的母亲,却不是他的母亲。”

 

 

最后,卡琳娜和我拖出教堂地下室中高度数的酒,哗啦啦淋了满地。我找了一具小乞丐的尸体丢进去,然后将火把扔在地上。我们三个在教堂后的小山上静静地观摩了一会儿壮烈的火,听着被惊醒的村民们高声哀呼。

 

预言又一次被打破了,我不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你走吧,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我残忍地对羲承说,“我估计你是有办法活下去的。”

 

羲承不说话,只是看着卡琳娜,而她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寡言。

 

“你管不了他的。”我对她说。

 

良久,卡琳娜说道:“你看到了,吉赛尔和我不是普通人。她是吸血鬼,靠吸食活人的血液维持状态;而我,你不感到奇怪么?从我为你接生那一日起,我的外貌未曾改变分毫,我和吸血鬼厮混却能让她听我差遣……我和她都没资格与人类打交道,我也不能再帮你更多。”

 

羲承愣了愣,眼睛像被雾蒙上,那是单他会用来乞求卡琳娜怜悯的方法:“如果你不帮我,我一定会死。如果你执意如此,不如现在就杀掉我吧。在你的刀下死去,总好过被雇佣兵砍了头颅,装在银盘中,呈给我远在东方的亲戚。”

 

他闭上眼睛,跪坐在地上,神情宁静。他像是在等待卡琳娜的审判,又像是在豪赌卡琳娜的善心。

 

卡琳娜的右手摸上别在腰侧的一柄银质法尔基。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动作。我心里期盼她能给他个痛快的死亡,然而,她右手握在刀柄好久,都没胆拔出利刃。

 

割舍不下人性的胆小鬼。

 

“不如让我来成全你。”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张嘴扑了上去。天就快要亮了,我没时间再跟这小子较劲。

 

扑哧一声,我的牙齿切开皮肤组织,撕开层层叠交的血管,嵌进温热的肉。骨肉被犬牙撕咬的声音宛如最酣畅淋漓的交响乐,热血在我齿间喷射,我却失去了享受饕餮的兴致。我愤怒地把牙齿拔出来,懊恼道:

 

“KARINA——”

 

卡琳娜对我的怒斥充耳不闻,对她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无动于衷。她像是在我行动的一瞬间就做下了最终的决定。她判羲承存活,从此他就是她的孩子。我满眼不甘心地看着泛起青白色的天空,我知道我不得不回城堡里的棺材中去躺着。而卡琳娜,她失去了最后一个解脱的机会;从此她会被麻烦缠身,她会对注定要离她而去的人类奉献心血。

 

3

 

“为什么您这么反对卡琳娜收养这个男孩呢,难道您当时真的预见了什么?”我听吉赛尔的故事听得入迷,忍不住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

 

吉赛尔摇头:“我说过,我并不是先知,但我猜你还没有孩子吧?”

 

我点头。

 

“这就对了。你知道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什么吗?卡琳娜需要为他筹谋未来,教给他所有生存之道;待他成年,她还会把在人类世界拥有的为数不多的财产赠送给他。她要负责教育他、指导他、带着他融入人群。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们需要更换两到三个地方。为了让小孩接受高等教育,卡琳娜需要频繁地与人类打交道,联系她在人间残存的人脉……这增加了她暴露的风险。而且,她还需要考虑孩子的心理健康,你知道,她是那种负责任的家长。”

 

吉赛尔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我这时才对她不需要呼吸这一点有了实感。看到我彻底向养育孩子的辛劳投降,她继续说道:“遇见我之前,卡琳娜尝试过和人类建立友好关系。她收养过孤儿孤女,投入人类社会广泛结交好友。可是,与她亲厚的人类,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疾病和岁月夺走他们脆弱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迫遭受与所爱之人生离死别;而道貌岸然的人类,甚至出卖过她,只为换取财富与声望——这一度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修士希望从她的身体中探索耶和华的真谛,王室幻想制造一批如她一样的不死军队。她曾被人控制起来,所谓的占卜师试图解剖她,日日割伤她的身体,妄想破解她永生的秘密……”

 

“不论哪种结局,都伤透了她的心。与人相处的时光有多快乐,分离和背叛带来的痛苦就有多深刻。可你不会明白,拥有无尽的生命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永恒的孤独,对于泯灭人性的吸血鬼来说尚且如此,身为人类的卡琳娜感受尤甚……没有陪伴,我们就像被困在琥珀中的鱼。我知道卡琳娜更渴望炽热的陪伴,然而面对人类的风险,她选择了冷性却忠诚的我……她驯化我,我服从她,这很公平。”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人类之善变的忌惮,还是出于避免爱上易逝生命的痛苦,都不应该和人类纠缠太深。”我点头,深以为然,“但是如果把所爱之人变成吸血鬼呢,就像卡琳娜和您?”

 

吉赛尔咯咯笑起来,露出一侧的尖牙:“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吸血鬼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光鲜亮丽。没有人会希望被怪物杀死,除非是走投无路的疯子。”

 

我无权对她讲述的内容发表意见,我只有点头应和。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羲承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局势的瞬息万变。他在惊异中看着卡琳娜的手掌快速愈合,冷了的血液下,是她新长出的粉嫩皮肉。卡琳娜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冲洗掉残留的污秽。

 

“很痛吗?”他问。

“这就是你想问我的问题吗?”卡琳娜笑了,“总会愈合的伤口,疼痛也就失去了意义。”

羲承走上去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了半天:“可无意义的疼痛也是切肤的。”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卡琳娜刻意板着脸,口气生硬,“你会毫不犹豫选择让我承受切肤之痛,当这能救你的命。”

羲承没说话,只是摇头。

“你想要复仇么,或是就此隐姓埋名,平淡度过此生?”卡琳娜接着问。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羲承抬头,圆圆的眼睛注视着她。卡琳娜意识到,即使再怎么成熟,他也只是个孩子。

“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跟着你。”

“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啊。”她叹气,摸了摸羲承圆滚滚的脑袋,那时他不过到她胸口的位置,“我会教你识文断字,我会给你看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的诗集;我会教你外语,带你去看辩论家的座谈会;我还会教你格斗,在你十四岁时送你去南边,让这代领主教你更多配得上你血统的东西。之后,若你想踏上复仇的长征,我会给你一笔足够购买装备和雇佣兵的钱;若你想安稳度日,我会给你土地田产,让你继承属于我的某个头衔。”

 

“到那时你会离开我吗?”羲承问。

“那时你会早已急于自立。”卡琳娜神色平静。

 

“怎么会……我会一直需要你。”羲承小声喃喃,并没有让卡琳娜听见。于是她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你也猜到了我的秘密。现在,我勉强算是你的母亲,之后,我们以姐弟相称。再之后你长大成人,甚至看上去会比我更年长……那时我便可以结束对你的养育。可不论你的外貌如何改变,你始终比我年轻太多太多……我永远把你当作孩子来看。”

 

“为什么之后不让我做你的兄长,父亲、祖父,甚至曾祖……吉赛尔可以为你做的事,我也可以啊。”

 

“你在嘟囔什么呢?”卡琳娜俯身凑近他,想听得更清楚些。羲承却害怕听到她亲口说出要抛弃他的结局,只回给她一个天真的微笑。

“我在感谢上帝,感谢他将你带给我。”

 

“这话应当留到你的新婚之夜,对你羞涩的妻子说。”卡琳娜面露难色,“看来你还有很多文法上的知识需要学习……或许从下个月开始吧。”

 

“可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刚来到你身边时,卡琳娜,我记得我总是在夜里悄悄掉泪,害怕你嫌弃我麻烦。但有一天你在我流泪时从背后抱住了我,让我蜷缩在你怀里。我们的心脏靠得那么近,你的长发蓬松,涨满我的眼帘。如果把黑色的发丝想成你的延续,她们覆盖在我身上,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一体。你对我说不要怕,从此以后,由你来当我的家人……我转身紧紧拥抱你,你的锁骨像银色的月牙,我的泪洒在上面,好久没哭得这么畅快。你抱着我给我哼唱摇篮曲,曲调悠扬宁静,夜色中你的身影宛如你飘摇的歌声……那时我只看着你,就相信生命理应如此繁盛。

卡琳娜,你总对我说没人会来拯救我,可在我痛苦时你却从未缺席。卡琳娜,他们说你神秘而危险,说爱上你的人都会因你而死……可当我靠近你,我只觉得温暖。

什么时候你才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很久以前我还无法辨别我的心意,我只能告诉你,我想跟在你身边……我不敢私自加上‘永远’。”

                                                                                                 羲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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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把烧得焦黑的教堂清理出来,惊觉那个一直在教堂工作的年轻女人失踪。他们理所当然认为她一定是葬身火海了,连带着那个经常徘徊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她的死做实了她美丽的表皮下隐藏的其实是恶魔的本质。人们站出来指控她的草药很奇怪,村里应该死去的产妇会在她的救助下复活……最后他们判定她是女巫,这场火就是惩罚,葬身火海的人都是追随魔鬼、罪有应得的异教徒……

 

对于无法理解的事,人习惯把一切归结于神。

 

4

 

卡琳娜曾说,格斗时要时刻保持专注。

 

“怎么样才能知道,我是否喜欢上了一个人?”彼时羲承已经长得比她更高,她抬起头才能勉强够到他俊朗的眉眼。

 

卡琳娜手中的木剑在空中一滞,下一秒,已被年轻男子手中的剑挑飞。

 

羲承站在原地冲她挑眉: “我赢了。”

 

卡琳娜转身去拿手帕擦汗掩饰:“看来伯爵把你教育得很好,我没有所托非人。”

 

“你说过,有一天我打赢了你,就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羲承走过来,低头欣赏卡琳娜因为挥剑而微微发红的脸,“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她点头:“不错。若你能赢过我,说明你已经有了自立的能力,我大可以放心看你离开。”

 

“是卡珊德拉吗?”她终于说出这个名字,表情依旧淡淡的。

“嗯?”羲承愣了一下,好像一头雾水,“为什么提她?”

“刚刚你问我如何确定自己的心意,不是在说她么?”卡琳娜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羲承笑得玩味,“如果我不能确定心意,又怎知这人是谁?”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卡琳娜眼神放空,似乎在思索,“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想到她。你会关心她的一切,为她的笑容欣喜,为她的眼泪忧虑。见不到她的时候,你会想给她写信,翘首等待她的回复,哪怕她在里面什么都不说。你会幻想和她的未来,期盼与她共度余生……你希望她是只属于你的,如果她与别的男孩在一起,你会心痛、愤怒,甚至绝望。”

 

说到这,卡琳娜顿住了,左胸口似乎隐隐作痛。她忍耐着,又说道:“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当我在和你说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那个名字。”

 

羲承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卡琳娜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他总是知道自己很迷人,让人无法拒绝,当那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世界沉静如海。

 

“卡琳娜……你心里的名字是谁呢?”羲承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她,仿佛真能洞穿她敏感的心。

 

卡琳娜一下怔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她迟疑,“我什么也没想。我已经太老了,老到不会为这种事彷徨。”

“你的愿望是,想要和卡珊德拉在一起吗?我知道她很喜欢你,她是伯爵的女儿,但我会给你比伯爵更好的宫殿,你和她会——”卡琳娜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张合,然而还没说完就被羲承打断了,他终于明白他的感情不再允许他有退路,唯有孤注一掷。

 

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不。我希望你允许我陪伴你,不只作为一个孩子……直到死亡将我带走。”

 

她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不行。”她说,“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这种话吗?”

 

“我知道。我在对卡琳娜说——像我母亲的卡琳娜,像我姐姐的卡琳娜。但你不是她们,你是刚刚教导我确定心意的卡琳娜。”

 

“别开玩笑了。”她开始故作镇定,“伯爵最近向我提议,让你和卡珊德拉结婚。事实上我认为这对你是非常有利的……”

 

“别赶我走!我只有你,过去、现在、未来,不会有别人。”

 

“别耍小孩脾气。如果你执意如此,我不得不让你提前成家。结婚后你会清醒许多,至少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听了这话,羲承反而尽力微笑。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并非不懂情为何物,我也早不是需要你代做决定的孩子。你总拿我的年幼来搪塞我,现在我终于成年……我说我想一直陪着你,你能信了吗;若不能,还要我再花多长时间将我的决心证明给你看呢?”

 

“你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少年荷尔蒙带来的错觉,人心变幻莫测,没有婚姻与家庭的束缚,叫我如何信你的永远?我跟你并非同类,你只看到我皮囊永驻,却不想我已在人世停留数百年。对我而言,人的生命不过一日蜉蝣,转瞬即逝,你怎会认为你能给予我所谓的陪伴?羲承,我自认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何必让我为难。”

 

这话说得伤人,羲承的手从她胳膊上滑下来,表情有些悲伤。

 

“你对我何止是如此……你对我实在是太好太好。”他轻轻地问她,睫毛颤抖,“你说卡珊德拉喜欢我,可……你照顾我、陪伴我,你为我的伤而痛,为我的乐而喜。这样,不算你爱我么?”

 

“如果你再敢说这种胡话,你现在就走。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说得对。只是我对你,从来不是儿子对母亲,弟弟对长姐。”羲承继续注视她,“无论如何,我不会收回我的话,即使代价是被你驱赶……可你还欠我一个愿望,难道你要食言吗?”

 

“你有权向我索要金钱、土地、头衔……”卡琳娜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颤抖。

 

“和我做七天的恋人吧,如果一生太短,也许七天正好。”

 

卡琳娜诧异地看着他。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就当是对我最后的成全。”

 

卡琳娜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她连忙背过身去。

 

“我不会答应你。我已经老了,心也倦了,担不起风雨,也受不了坎坷。我的灵魂永在垂暮之年,而你的生命却不过刚刚开始。留下来,但别再说傻话了。”

 

羲承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却像在流泪。最后他转身跑进一片春色,白色衣袂翩翩,像随时会融化的薄雪。卡琳娜想挽留他,迟疑着伸出去的手却只擦过他的衣角。她眼睁睁看着他走掉,白色的背影在她眼里越来越小,恍惚间仿若时光倒流,回到她牵起他手的那一天,大火煮沸五月雪,神像在烈火中长眠。

 

若真是这样该多好,他总是让她无端想起雪。

 

传说在只有一季的北极,不该说出口的话会凝成冰雪,不叫旁人听见。如果失恋,等不到冰雪尽融的时刻,就放一把火,把雪都烧了,烧成另一个春天。

 

她怎么舍得叫他此生困在北极苦等雪沸。

 

他不明白,那雪其实是她无疾而终的告白。

 

5

 

卡琳娜还是忍不住去寻他,还想着只要好好教导……他会放下这荒唐的爱。那时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她在寻找时忍不住掉下泪来。市民们诧异这对一向形影不离的姐弟怎会落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们纷纷劝慰姐姐,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容易冲动,应该没事的。

 

对此,卡琳娜只有沉默。

 

 

在那时,我先卡琳娜一步找到了羲承,或者说,是羲承召唤了我。我在夜幕降临时光临一座长在山顶的古老修道院,在那里见到了卡琳娜朝思暮想的孩子。

 

“我想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变成像你一样的……生物。”

 

我看着这个孩子,尽管他现在已经长得远比我高,模样也变得很快,但从小带着的沉静忧郁并没从那张脸上离开,我光凭那眼神就能认出他。

 

他有这副皮囊,一定是个多情种,卡琳娜也相信这一点。

 

“我并不是‘生物’,我也不是你们的上帝创造的。”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真的想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就为了像我一样陪伴她?”

 

羲承点头,额前的碎发微微遮住他的眼睛:“我和你一样受她恩惠,甚至远比你感激她……仅仅因为你与她一样是不死的,就可以永远被她视为伴侣接纳,这不公平。”

 

“你不知道变成我的滋味,你只是在说空话。一旦变成吸血鬼,你会后悔。”

 

“为什么你们总这样说,你和她,你们都不肯相信我。”他是个会哄人的温柔脾气,这样大概是真的被卡琳娜的话伤到,“她不相信我的决心,可如果我能做到这一步,她会不会就肯信了?”

 

我却不像卡琳娜那样会被他感动,我总是很理性:“人心难测,少年的爱炽热却短暂,你清醒过来时已再无转圜的余地,到那时你会恨她的。”

 

“可无论如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我已经会为自己择负责,你们认为我还需要再思考多久呢?”羲承抿嘴,不想再和我争辩。他只说,“烦请你帮我……如果可以,至少给我一个可能。”

 

我真看不惯人类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你知道你放弃的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吗?人的一生之所以如此弥足珍贵,正是因为它有限。若时间不再流动,谁会珍惜当下的生活呢?一切都索然无味,而我还要与罪恶的欲望斗争……只是骨子里的贪生怕死让我这种怪物不敢面对消亡。这种滋味你能懂吗,你想清楚了吗?”

 

他的眼神有点迷茫,过了很久才小声嘟囔:“那她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无人理解,无人诉说……那她该有多渴望得到爱和陪伴呢。她和你,你们都在挑剔我的决心脆弱,恐吓我的选择前路艰险,却都不肯说,她不需要我。”

 

我一下子被噎住。他或许没错,这话卡琳娜没说,任何人都没资格替她说。可我不明白,我不能明白为什么面对这些艰难险阻,羲承想的只是卡琳娜的痛苦。

 

“你为什么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对你很好么?你要相信世界上有很多人会心甘情愿对你好的,你大可不必——”

 

“不。不仅如此。如果不与她相遇,或许喜欢另一个真心对我的人是个很好的选择。可既然上天要让我见到她,跟随她,我便不想再与她分开。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永远不能明白。

 

“我无法说服你。你们人类最有趣的,就是一颗火热的心,还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我拨弄着头发,从另一个角度游说他,“可是成为我的过程,就是杀死你自己——当死亡仪式结束,站立着的东西就不再是你,只是一个容貌身形乃至记忆都与你一模一样的怪物……那不是由造物主创造的血肉之躯。那怪物亲手杀了现在的你,持有你的一切然后取而代之。”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我,曾经亲手杀死那个女孩……她抱着和你一样的决心去到世界尽头。我继承了她的音容笑貌与回忆,人性慢慢消失,不能再见太阳,嗜血的渴望达到顶峰。我不能忘记我杀死她时,她濒临死亡的恐惧与挣扎……她一定是后悔了。”

 

“从那以后留存在世界上的吉赛尔……你觉得我是那个女孩吗,或者我应该是什么东西呢?”

 

“你有她的记忆,你有她的思想,那就是她的灵魂。”他看向我,黑色的眼睛试图洞穿我,“吉赛尔就是她。”

 

“你错了,我没有灵魂。”我笑说,“不过,我衷心祝愿你能一直如此乐观。”

 

6

 

我可不会瞒着卡琳娜。

 

“你没有告诉他那个瀑布山洞的地点吧——”卡琳娜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上去有点骇人。

 

“我透露了只言片语。但我知道,他会找到那个地方,在那里,结束他的人生。”

 

“你——看到了?”她喉咙发紧。

 

“是。我告诉你是因为他变成吸血鬼会更麻烦……你曾经驯服半大的我,你知道教育一个完全的新生儿有多大的风险。况且,无论如何,我不该再让那种东西从洞里出来了,他们,也是我,在世界上越少越好。”

 

“那他算不算是因我而死。”卡琳娜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我绝不能看着他遭受这种折磨!”

 

我看着她方寸大乱的模样,于心不忍:“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对吧?”

 

她开始没有说话,抹了把眼睛,却没有流泪。

 

“从我决定救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给他幸福的人生。我不会让他的一时冲动变成不可挽回,更不会让他因我而死。”

 

我听着卡琳娜陈情,仿佛看见天空扑簌簌在飘雪。

 

“可是,你自己都能猜到的吧,就算你能让他冷却一时,只要爱还在,他迟早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我用指甲戳了戳脸颊,“他也是个固执的人啊,不撞南墙不回头。”

 

卡琳娜一向最明白我的暗示,当她再回头看我时,眼神已不再迷茫。

 

“我知道。”

 

她离开我的时候,天刚好开始泛白。

 

 

那之后的故事,卡琳娜曾对我讲过许多遍,每次都很珍重地,好像那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功勋。

 

她说当她爬到山顶的修道院去寻找他时,他正从那里面走下来。清晨山顶上的温度比平日更低,那里,修道院种植的油桐花飘落纷纷,一朵一瓣簌簌落下,顺着他瘦削的肩膀滑下来,像那些藏在她心里,始终没说出口的话。

 

她说,原来这就是五月雪。

 

她真浪漫。我在夜里见到他时,只是很不爽修道院的死气沉沉,或是说庄严。

 

四目相对,他们一上一下站在长长的台阶上,那场面如同朝圣者的会面。

 

最后朝圣者卡琳娜率先破冰,跑上去拥抱了羲承。说是去抱,可在他面前已经显得娇小,更像是扑进他怀里那样。

 

“别和我赌气了。”她的口气很软,像在认输,“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羲承的手放在她冰凉的脊背上,微微颤抖,或许他觉得受宠若惊,不敢确信卡琳娜会以这样的姿态对他。

 

“对不起。”他有点哽咽,声音很轻柔,“我还以为……”

 

卡琳娜抬头,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想那时,当浅金色的朝阳挤进一群睡眼惺忪的石头缝眷顾她的面庞;当她的头发乌黑蓬松,白色的裙摆拢着几片残落的五月雪;当她的黑眼睛似水柔情,正注视着她挚爱的少年……她在那时应当是遗世独立,望向他的眼神倾人城又倾人国。若非如此,羲承也不会意乱情迷,宁愿打破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也要从她那里求得一个答案。

 

“卡琳娜,你这样,算是答应我了么?”

 

她起先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来轻吻他的嘴唇,那是她唯一一次自我放任。短暂的无措后他的胳膊将她搂得很紧,五指深深插进她潮湿的长发,没有技巧地去回应她。

 

“回家吧。”

 

这句话宛如上帝的赦免,启示录的福音。羲承抱着卡琳娜,眼泪滴进她的长发。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卡琳娜一遍遍讲给我听的,那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刻。

 

原来生命冗长三百余年,所幸之时也不过一场五月雪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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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相传大陆南边的女巫会酿造一种特别的药酒,名为金女巫,又称爱情灵药。女巫们用杜松、肉桂、鸢尾花、野薄荷以及番红花为原料,在神秘的炼金室中制造,然后将它卖给单相思的姑娘。人们相信,若是将它带给心爱的人喝下,对方就会痴心地爱上你,如同你迷恋他。

 

这酒是卡琳娜哄他喝下的,终成眷属的却是他和卡珊德拉。

 

整座城的居民都为领主女儿突如其来的婚礼震惊不已。婚礼的仪式如记载中一般盛大,万吨玫瑰花瓣从市中心的万神殿倾泻而下,在神圣的花海中,一对新人对着神父说出古老的爱情誓言……

 

英明的领主禁止人们议论这桩仓促的婚事,然而流言如潮水般无孔不入,侵蚀古城墙上的每一条裂缝。

 

听说是这对新人私定终身,领主迫不得已才把婚礼办得这么仓促……

听说领主是在男孩卧室里找到他女儿的,真是毫无贵族风范!

怪不得他们讳莫如深……

听说男孩挨了打,卡珊德拉小姐还心疼他呢。

没有正式订婚就这样做,确实很不妥啊。

他是领主最喜欢的学生……听说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难怪领主还肯替他们把这桩丑事压下去。

……

 

我只在睡梦中预见卡琳娜和羲承的决裂,却没想过真实的过程是如此决绝。

 

“你想过这样他会恨你吗?”我靠着门框,冷眼看着酒醉昏睡的羲承,那时卡琳娜正替他掖好被角。她一贯喜欢做些无用功,或许因为只有这些无用功是她很在意羲承的痕迹。我深知少年爱恨都要带血的特性,我对她说,“趁那个小姑娘还没有来,药酒也还没有发作。卡琳娜,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卡琳娜望着羲承的睡颜出神许久:“决定好的事,何须转圜的余地……这样对他和我都好。”

 

所以你就模仿羲承的字迹给卡珊德拉写了信,约她今晚在此相会。你还要去找伯爵,在他面前唱一出戏,最后说你的弟弟愿意承担责任,也应该负全责。

 

这话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来,毕竟它对卡琳娜太过残忍。

 

月光流转,烛火昏沉。

 

之后的一切如卡琳娜策划得那般顺利。羲承面对冤情却供认不讳,沉默着服从所有审判,甚至没花多长时间去歇斯底里就顺从接受了这个令他的生活天翻地覆的事实……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当伯爵怒发冲冠闯进来时,卡琳娜就跟在他后边。

 

他刚从强劲的药酒中缓过神来,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卡琳娜毫无破绽的脸。她看上去对这桩桃色丑闻那么震惊……几欲昏倒。羲承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只死死地盯着卡琳娜,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划的骗局。卡琳娜是幕后主使,是所有人的木偶师,他从卡琳娜公事公办的得体中推导出了一切。而后,他从流顺水地陷入死气沉沉的绝望——没有挣扎,甚至来不及愤怒——他其实只是服从了卡琳娜的审判。

 

之后的卡琳娜恍若无事发生。她作为新郎唯一的亲人参与婚礼的策划,将名下的财产过户,又收了一大笔伯爵承诺过的金钱。她的脸色日渐苍白,她请求我留在此地陪着她。她很久没有喂我血液,每晚她一回我们的城堡就直接入梦,睡得很不安稳。

 

当我看到她,我总觉得她在痛,那痛深入骨髓,不会痊愈。

 

鬼使神差,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这样的结果,真的会对他更好吗?”

 

卡琳娜神色平静,简直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卡珊德拉不是一心要嫁他吗?她很爱他,她会对他很好。羲承是个需要爱的孩子,会因为温暖珍惜他人。”

 

“有了婚姻,他会明白什么是爱。”

 

卡琳娜提到了爱,但她的话很好理解。可我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后来想了很久,竟是我把那天同羲承谈话的小插曲给忘了。我单记得向她描述那孩子对她的迷恋已病入膏肓,忘了转述那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我早将人类的情爱忘个干净,可卡琳娜记得。若现在的我回到过去,将那句话带给她,让她晓得羲承并不单单因为她对他很好才爱她,或许她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吧?

 

可惜那时我确实是忘了,那句话对当时的我无足轻重。我不懂他的爱,所以未能参透这桩错案的本质。为何是我怀揣冰雪把它拿去煮来听,我掌握不好火候,竟把那雪蒸没了。

 

有段时间我总拿这个为难自己,再后来彻底实现了自我原谅。这或许就是他们的命运,怪不到任何人身上。

 

如果卡琳娜知道我的失误,也会如是说。



* 本句改编自林清玄散文《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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