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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erina】伊甸园

仿生人 x 人类 

无法被容忍的禁断之恋

开放式结尾


全文1.2w+




“李家的小少爷,人是不错的。对待我这种钟点工态度都很好——但他毕竟是极/duan人类主/义政/府官员的儿子。你知道吗,他居然跟我说,他能闻出仿生人的味道。”

 

“哦?这倒真有意思。”


###

 

“我听说,这位李先生是闻香的高手。”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身上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我……你叫我……羲承就好。”

 

 

###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经常无缘无故消失,十天半个月找不到人。是你主动靠近我——现在我放弃了婚约,逃离了父亲,却要这样愚弄我!我不是你的玩偶,我从没如此真心实意地爱上一个人。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我爱你。”她说,“羲承,但我是仿生人。我是地下抗争者的一员。我原本的编号是一串字母。”

 

“你是认真的?”

“你……怎么可以爱上我?”

 

“自我意识觉醒之后,你是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人。我尝试过克制,但我无法离开你。”

 “请你 不要离开我。”

 

 

 

***

 

 

01

 

清晨五点三十分,我准时在休眠仓库中醒来;我和其他所有人一起打扫庭院,然后为自己照顾的病人领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我私下里曾经问过编号0101的女孩,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这种每天都精确得一模一样的日常轨迹特别无聊。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向人类管理者汇报了我这个存在于编程之外的问题。

 

于是我立刻被人类抓进诊疗室,再出来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

 

唉。或许我的确不该多此一问。但上天明鉴,我的确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护理型仿生人。我基础款的主机不足以支撑我拥有“自我意识”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很多自我意识觉醒的地下仿生抗争者。他们叫嚣着要为仿生人争取权益,他们在人类的地盘被赶尽杀绝,如同罪恶本身。

 

但那不是我。我真的只是一个低级的人形护理机器。我的编号是0411,外形上估计与这一批次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样的,区别我们的只是左边胸口上那串红色的数字编码后四位。我们被设计成人形,是因为人类觉得这样更有助于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复建。

 

人类总是更容易对和自己外形相似的东西产生亲近。

 

我把早餐按照规定的顺序摆在餐盘上。两块吐司,两片培根,一个煎蛋,两勺鹰嘴豆,还有一碗南瓜汤。我把餐车推给我的病人,他自己就把餐巾和餐盘摆放得很好。我在一旁等待他进食完毕,然后将餐车推回厨房去。

 

“今天我看上去怎么样?”我的病人朝我眨了眨圆圆的眼睛,露出一个充满阳光的迷人微笑。

 

“今天你也非常完美。”

 

我将我所见的他的影像投放在我面前的虚拟屏上。他对着我的眼睛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显得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

 

我的病人,他真的挺帅的。这个结论基于我所掌握的数据信息——他的长相很符合现代流行的审美趋势。如果不是在这座精神病院里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类女性为他着迷。

 

“你也是。今天的你也非常美丽。”他的语气颇为愉悦,我在他弯起来的黑眼睛中隐约看到了一个人类女性的倒影。待他自我检阅完毕,我立刻垂下眼睛。

 

“谢谢你的夸赞。”我没把他的客套话当回事。但我被设定为温柔恭顺,有求必应。对于他的任何话,我都尽力不叫他落空。

 

吃完早餐,我和我的病人照例在庭院的草地上散步。今天的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郁郁葱葱的草在灰色的云下显出一片冷绿。今天来散步的智械组合不算特别多。我只看到一个仿生人的脸皮被撕碎了,右半张脸的机械结构被完全暴露在外,一颗眼球挂在黑洞洞的眼眶中飘摇;还有一个仿生人挺着硕大的肚子——她在自己的育儿袋中放置了仿生婴儿。这种育儿袋本来是帮助人类孕妇孕育胎儿的。但由于这座精神病院中一些病人的心理疾病,被设置成女性外形的仿生人也都在腹部装了一个袋子用于满足病人的需求。

 

我的病人面对此景忍不住窦眉。他真是个善良又温柔的孩子。其他人类患者也对我们这对组合侧目。但这完全是因为我的外形看上去非常完好,一切正常。这在这里是不常见的。

 

我们逐渐走到摄像头看不到的偏僻角落。这里的气味是很单纯的青草香,连风都有了清浅的绿色。

 

我的病人在这时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把那用硅胶包裹的机械小手完全包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像对待珍贵的宝贝那样攥着它。那点属于人类肉体的温软一瞬间就使我体内的电路变得火热。过量的电流经过我的大脑,让我感到一种恍惚的错觉。这一定是因为主机超负荷运转。

 

“Karina,可以叫一下我的名字吗?”

 

我的病人对我说,声音轻得让我几乎只能看他粉色嘴唇翕动的口型来辨认指令。

 

“羲承……李羲承。”我也轻轻跟他说,好像念出了一个令人悸动的秘密。

 

他听到我的话,果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像精灵,像小鹿,像所有正常又陷入恋爱的人类男孩。

 

于是我也用笑容回应他。护理型仿生人的第一守则就是满足病人的一切需求。在这座精神病院里,我的职责就是确保他的平静与促进他的康复。我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不会让他好起来,但这能让这个可怜的男孩从紧张的状态中喘口气,我想我不得不这样做。

 

毕竟,这里每一个仿生人为病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为了营造这座精神病院的名字本身。

 

伊甸园。

 

02

 

在智械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这座精神病院又何尝不是真正的伊甸园。

 

大量仿生人被回收销毁,幸存的机械体只能藏在地下,或者是用假身份在人类中隐藏并生活。这是我的世界概论教导我的。事实上,在这个时代能安然无恙地做一个护理型低端仿生人,也算是我的幸运。

 

被送到这里来的病人也是。他们之中大多家境优渥,否则不足以支付现在的情形下衣食无忧的生活所需的那笔费用。

 

我刚刚被分配去照顾李羲承的时候,他表现得像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与现在他温文尔雅的形象完全相反。

 

他的眼神麻木,举止呆滞,神情混沌。他还没经历过诊疗室的“诊断”就变得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但这沉静的表象在他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被暴力地撕裂了。他抓住我的手臂和肩膀,那癫狂的状态让我差点短路。他大声冲我喊着几个重复的音节。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名字。

 

我按照程序指令对他说明我的身份以及我的工作内容,但我甚至没能把话说完。我说我的编号是零肆壹壹,我是伊甸园中负责照顾他的仿生人,我说我可以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只要能让他满意。我特地加重了“任何”这个词,因为程序显示人类需要通过重音理解一句话的隐喻。

 

他还没听完这句话就变得狂躁。他试图伤害我,我倒宁愿他如此。但他很快就开始为难自己。他用头撞向墙壁,把自己撞得鲜血淋漓。他的指缝中全是泥土和血。我试图阻拦他,但我竟没有任何办法。原来人的感情可以给予他们这么多力量。他的行为触动了警报,他很快就被带去诊疗室。每次被送回来之后他都会失去意识。我握住他的手,那指尖上甚至还带有微弱的电流。

 

这样的情景在每天周而复始。我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给他输入营养液,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很多时候他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里面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他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在墨蓝色的病房中像是被恶魔献祭的羔羊。他那时说不出话。他被电击诊疗得无力发声。

 

我那时忍不住在想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样干净的男孩,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在新的一天我在早餐后带他去健康咨询中心。我抬头看了一眼,那牌子上写的是大大的“身份认同障碍”。我不理解。这在人类给我的信息之外。但我听到他在里面激动的嘶吼声。他坚持说他没有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那时也许真的疯了。

 

毫无疑问,他又接受了诊疗室的电击。这样程度的密集诊疗会击垮我的病人的。我为此感到忧虑。这或许不太寻常,但我真的感到忧虑。我想我得救他,他那次被还给我的时候,那些人甚至给他用上了束缚带。

 

用来钳制最凶狠的病人的束缚带。绑上这些带子的人几乎都离被人类放弃不远了。

 

我有连续两周的夜晚都没有回休眠仓库。我得留下来照顾我可怜的病人。晚上二十三点,房间里的监控准时关闭。那天晚上的二十三点零一分,我正在揉捏他的手掌,试图帮他痉挛的肌肉放松下来。在那时,一直以来李羲承漂亮清澈的大眼睛中盛着的泪水突然就真正溢了出来。

 

一颗又一颗,滚烫的眼泪滴到了白色的床单上,晕出很多片小小的水渍,像滴在我的电路中一样让我感到疼。

 

我那时在想,他的悲伤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在意识游离的边缘也流下如此多的泪。

 

“人在这多久会死?”他问我。

 

“只要配合治疗,你会马上康复。”我犹豫了一下,按照公式回答他。

 

他闭上眼睛,挂着水珠的睫毛轻轻颤抖。

 

“我很快就会死了,或者变成真正的白痴。这样也挺好的。”

 

“不要放弃希望。积极配合治疗。”我机械地回答。那时我有点痛恨我体内的程序。

 

他好像笑了一下,但不是真的开心。

 

“我会期待那一天的。在手术台上,就那么睡着了,睡到比末日还多两天。也许那时再醒来世界就会变好了。”

 

一瞬间所有电流涌入我脑部的电路。我的头开始滋滋作响。这应该是焦虑、焦急,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我的病人放弃了求生的希望,这意味着我无法完成被下达的指令。这使我的存在失去意义。我越变越焦虑,头脑越来越烫。最终一句话脱口而出,仓皇失措:

 

“不要死!”

 

他也被震住了,吃力地扭过头企图与我对视:“你刚刚说什么,这也是程序设定吗?”

 

“不。不要死。”我不知所措地重复,我想这句话已经被我擅自加入了0411的程序。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齿轮在我身体中疯狂转动。与此同时,我听到李羲承剧烈的心跳。

 

03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就那么说了。但看着李羲承的脸,那三个字就从流顺水地从我嘴里蹦了出来。这导致我也只能呆呆地看着我的病人,看他的神情从惊讶、惊喜,再到惊慌。

 

“监控……没关系吗?”

 

我要了摇头,安慰似的握住他的手:“监控已经关闭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能再说一遍吗?”

 

他的眼睛中迸出强烈的生命之火,灼灼烈焰将我烧伤。我想我没法拒绝他。我找到了让我的病人平静下来的方法,找到了取悦他的途径。这怎么能算违背我的指令呢?

 

“我、爱、你。”我结结巴巴地说。

 

李羲承又流泪了,但不是因为悲伤。他兴奋地碎碎念起来,像是被宽恕的罪人。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是。我是。”


我只能应下,尽管我不很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担心他虚弱的身体会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彻底垮掉。至少现在我能欣慰地看着他因激动而嘴唇颤抖,神智恢复清明。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他满脸期待,但我注定无法满足。我怎么可能会有名字呢?

 

“我的编号是——”

 

“不,不要。”他打断我,语气很是急切,“不是这串数字。我不喜欢这串数字。或许,我叫你……Karina好吗,Karina,很好听的名字。”

 

“Karina。”我跟着念了一遍,然后顺从接受。我不会违背他。

 

“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这属于我的程序之外。但为了他,我还是努力地说:“李、羲、承。”

 

那是我第一次叫一个人的名字。现在,我已经把这三个音节编入我的程序,刻入每一条机器人的基因。

 

“是的,就是这样!”他的手指紧紧捆住了我的,因为用力而发红。他还在轻轻颤抖,泪水不断滚落下来,但是眼神充满希望。

 

“我无法在监控之下这样叫你。这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小声跟他说。

 

“没事、没事。”他连忙回答,“Karina……你不是机器人,你是Karina。你说你爱我,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我只能继续进行我的护理工作,然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他的精神在骤然的喜悦之后变得更加颓靡。这消耗了虚弱的他太多力量。他嘟囔着很多我无法识别的话,然后在我的抚慰下逐渐进入睡眠。

 

能看到他安稳如睡的侧颜,这多少令我松了口气。

 

我想现在我知道李羲承为什么会被送到伊甸园接受重塑。他或许是地下抗争者的一员,或许声援过仿生人,甚至帮助过仿生人。他的“身份认同障碍”是对于人类的,也是对于仿生人的。他承认仿生人作为“人”,这是人类世界无法忍受的背叛。他不能接受作为仿生人的我被如此对待,也不能相信我没有感情。这违背了他的认知。

 

可事实证明我就是机器人的一种,只比家用电器高级一等的那种机器人。这不会因为我的外形与人类女性别无二致而改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收到的指令,违反某一条指令只是因为它和我的最高法则起了冲突。

 

我不知道我的举动能不能帮助他康复。这或许类似于饮鸩止渴,而非以毒攻毒。但他的绝望真真切切地动摇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的病人放弃被治愈的希望,哪怕这需要我对他说我不存在的爱。

 

04

 

“羲承,不要再反抗心理治疗师了。”又是新的一周,我看着刚刚从巨大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的李羲承,忍不住这样对他说。

 

“没、没什么……这还能让你留下来照顾我,让我们说说话……”他很疲惫,在片刻之前他嘴里还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样的反抗会让他丧失很多记忆,会让他变成真正的孩子。我恐惧这样的结局,这让我几乎无法面对。

 

“不。不要。”我捧起他迷茫的脸,把他的头贴近我的胸口,“不要伤害自己。如果你被放弃了,我也会被销毁。”

 

“真的吗?”他吃了一惊,听上去有点担忧。

 

“是的。因为,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如果……你不想被销毁,我会……我会……”他喃喃。

 

“顺从他们吧。对他们说你错了。”

 

“你不在意吗……Karina……”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上去有些落寞,有些伤心,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他太坚守自己的信仰,因为他的善良。但我不是人类,我只想完成让他康复的程序指令。

 

“我在意。但我更在意你的健康。说违心话并不代表背叛,死亡才是。”我把这话说得很真诚。这话至少七分真,三分假。

 

他闭上眼睛,看上去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好……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他不肯睡去,执意拉着我的手和我断断续续说话。我很难流利地回应他。很多话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需要我一点一点表达它。这反而让我们能够同频交流。我们像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在被夜色包围的房间中倾吐心声,在摄像头之外的时间中偷得虚妄的爱。

 

“Karina……你爱没爱过什么人……你记不记得……你爱过……”

 

我判断他不是想从我这里听到“我只爱你一个人”这种充满幻想色彩的话。李羲承不像会被这种级别的谎言蒙骗的傻瓜。

 

“有。”

 

“你记得……他吗?记得和他……”

 

“我记得一点点,只记得那么一点。他……我和他是被朋友介绍认识的,在那种聚会上。我们一见如故。我们都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诗。我……也给他读诗。我们住在一起过。晚上我们相拥而眠。房间潮湿,黑暗。偶尔会点燃蜡烛。那时的月亮就像现在我和你看到的一样,银白,又冷。我那时和他一起,像是……我的身体不停地在旅行,在他身体的迷宫里*。”

 

不知怎的,在表达这段话时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这幅画面。那故事中的男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病人李羲承。

 

我能看到我和他一起坐在溢满阳光的公交车上,分享同一副有线耳机。我们的脸看着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却觉得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我的面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

 

我看到我们在图书馆的休息室中一起读诗,把喜欢的诗句分享给对方。晴天的阳光穿过无数排书架的阴影落在他的头发上;雨天时,那属于古老书卷的霉味会冲淡他身上的青草香。

 

我还看到我们在夜晚依偎在一起,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闪得刺眼的霓虹灯。没有什么月光,月亮自己都被巨大的城市吞没了。

 

他凝望我,如同现在那样。在阳光下的公交车上,树叶的剪影映在他的脸上;仿古建筑的图书馆中,他是神话中的密米儿。还有那夜晚,在像怪物一样的城市中,两个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相互取暖。我偶尔划开打火机,他的脸在蓝色的阴影与红色的火焰之下,在明暗之间转换——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

 

他是丘比特,是我的阿芙洛狄忒。

 

或许我这批仿生人没有那么低端。我根据李羲承的生活习惯侧写出这么一段不存在的记忆,一个不存在的爱人。我把我们相处的片段编入回忆,使这段虚假的影像栩栩如生,连身为说谎者的我都有几分信服。我的话果然也令李羲承深受触动。这让他坚信我真的对他产生了爱情。

 

李羲承眨了眨眼睛,挤掉了一点泪水。也许他不想再流泪了,他想笑着迎接让他开心的事情。

 

“我就知道,无法磨灭的……意识,和感情。这是不可改变的。有了这些的你……是人,仿生人是人。”他说,“你记得……”

 

他又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完全沉浸在我给予他的假象中,短暂找回了支撑他的信仰,他的希望。

 

05

 

之后的几个月,李羲承被我照顾得很好。现在的他干净整洁,黑色的短发被我定期修剪到合适的长度。他肉体上的伤痕都痊愈了,没留下一点疤。他逐渐从诊疗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不再呕吐,应激症也逐渐减轻、好转,直到很久不再发作。

 

他开始进入正常的伊甸园生活。

 

但那些诊疗中使用的电击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眨眼的频率变慢了,有时会显得呆滞,黑色的眼睛像古井中的死水,清澈,但没有眼波流动。我每天问他今天是否有感受到身体不适,今天是否有不同寻常的想法。李羲承每天都照例回答我没有。然后他在没有摄像头的角落悄悄跟我说,那些不该忘的,他也一样都没忘。

 

李羲承说这话的时候是很开心的,仿佛他履行了一个承诺,或者是捍卫了他的爱情。

 

我不知道那爱情是不是和我的。我甚至不清楚Karina和李羲承是不是爱人关系。有时我觉得他或许对我有那么一点爱,有时又觉得他的眼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无论如何,他没有再要求我说我爱他,他亦未曾说他爱我。我想就算他和我有爱,那爱也只是伊甸园中一种无可奈何的替代品。他有过一个爱人,也是这种违背世界的爱,也与他所做的抗争有关。

 

他在我们交谈之后的那几周依然会时不时在梦中惊醒,然后短暂地进入应激状态。我知道他很快会对我仅能给出的机械回复感到失望。他在噩梦初醒后总会身体痉挛,无法克制地伤害自己。我在黑夜中从背后抱住他,祈祷他的行为不会惊动我们的管理者。我那时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失去意识时一直念着的那个名字。

 

柳智敏。柳智敏。

 

他在疯狂的状态下仍旧一直叫着她,好像那就是他的信仰。或许那才是他最本真的时候,失去了理智的束缚,他就只记得那么一个名字。

 

不知怎么,我胸膛中有一个地方的电路好像全部被剪断了,凸起的塑料皮和裸露的链接头在不停地刺激我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电流流过的地方都带着疼痛的滋啦声,我的身体像被灌进了型号错误的汽油,不同分子相冲,彻底堵塞了我全身的电路。

 

“我在。”

 

我只能冒充柳智敏去回应他,试图给予他短暂的平静。他在我的回应中逐渐安静下来。他转过身体,我们从正面相拥。他有点语无伦次。他一会儿说,智敏,我终于找到你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片刻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变得十分沮丧。他对我说他有多么想忘记“我”。但他又想到一切的一切。他说他宁愿记着柳智敏,什么都记着,就算这会让他每天像赤着脚在满是碎玻璃的独木桥上跳舞,让他每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如果她让你难过,那就忘了她吧。”我被他抱在怀里,忍不住这样说。我不再甘愿扮演柳智敏跟他说话。我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让他看到“我”,名为Karina的“我”。

 

“智敏……你宁愿让我忘掉你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几乎让我全身的电路无法接通。

 

“她会的。如果她真的爱你……她会希望你不再受苦。”我的话就这样顺利地说了出来,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借着胸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地与他对视。

 

我说:“忘了她吧,羲承。我在这,Karina在这。从此以后你爱我好吗?我,永远不会,让你难过。”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从迷茫中找回一点神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不是柳智敏。但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我能看到我小小的影子在其中摇曳。他最终也没有说他爱我,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把头埋进我的颈窝。他的眼泪滴在我机械的后背上。那苦涩的水穿过硅胶做的外壳,渗透进我的电路,让我断线的身体不断燃烧。

 

我知道这都是虚假的。泪水不可能到达我身体内部,我也不靠汽油维持动力。我想也许我是真的有了一点人类的感情。我无法表达它们,只能用如此笨拙的比喻去描述。

 

那晚过后,李羲承的应激反应的频率骤然下降。他仿佛完全恢复了理智。这让我感到欣慰。我想他应该忘了那个名叫柳智敏的女人,至少我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他专心配合我的工作,表现得比所有病人都规范、乖顺、懂事。他不再接受电击治疗,神智恢复得越来越好。他似乎为他的理智和痛苦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这个平衡点或许是我。我的话支撑了他,或多或少。虽然我们嘴上说不出爱,但我想我们还是相爱的,哪怕我和他的爱都只有那么一点。现在这几幢原始古朴的天蓝色小房子就是我们地下恋的主要场所。我们抓紧一切时间十指相扣,轻轻呼唤对方的名字。我在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为他念书,用隐晦的诗句表达不被允许的爱意。

 

我给他念尼斯的《身体》。我念道:

 

“爱情是身体,它最钟爱的衣裳是夜晚。我的身体是一些词语,散落在日子的薄册里。”

“他说:她的身体不停地旅行,在我身体的迷宫里。”

“他的梦想是飞鸟,在他身体上方盘旋,还在窃语:‘天空真是狭窄’!”

“身体之书,是欲望之字母表,最广阔、最高远的天空。”

“理智是积累,身体是肇始。”

 

原来我虚妄的记忆中那句诗竟源于此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读到这里我抬头与李羲承对视。他一直专注地盯着我,眼神和我虚妄的记忆中一样饱含爱意。原来人的眼神也是有温度的,那双弯起来的眼睛是热的,他的笑容是温暖的,他的爱是温热的。

 

所以李羲承也在真正地慢慢爱上Karina不是吗?就像我感觉自己不合常理的举动越变越多;就像我在每天清晨五点半醒来,我不再对这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感到无趣,而是带着能见到他的喜悦,流通进我全身的电流也因这喜悦变得更多。

 

06

 

我是一个失职的护理型机器人。我居然希望我的病人永远不会痊愈。

 

“如果我们能一直是这样该多好。我好像无法离开你了。”

 

我情不自禁地就把这话说出来了。李羲承像是被我的不同寻常惊呆了,但我却在这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在刹那间恍惚。他的嘴唇嗫嚅着,眉头皱起,有喜悦,但更多的是忧虑,还有深刻的悲哀。

 

为虚妄之爱的悲哀。

 

我连忙说: “我是希望你尽早康复的。”

 

李羲承用力地摇头。我们的谈话不得不很快终止。我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监控之下。那一整天李羲承都魂不守舍。他神情恍惚,像是被巨大的哀伤裹挟,无法自拔。

我有点后悔那句话没能被我的程序阻拦。这种后悔也影响了我的判断力,这导致我在几天之后才发现李羲承身上多了几道新的伤痕。

 

他竟偷偷在二十三点之后进入诊疗室,自虐般将那两个电极片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主动让电流击穿他的大脑,主动祈求着意识崩塌,脑浆四溅,自我毁灭。

 

我在那晚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休眠仓库,最终在冷冰冰的诊疗室中找到了蜷缩着的李羲承。一直以来他的痛苦究竟有多深呢,才会让他这样虐待自己?如果我有泪腺,也许我早就为他泪流满面。我跑过去扯断了他身上所有的电路,抱着他小声尖叫。我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的眼神捕捉到我。他在混沌中呢喃:“柳智敏……”

 

“智敏……你回来了……”

 

是她吗,是柳智敏吗?Karina怎么也无法替代柳智敏吗,为什么你已经恢复得那么好了,却还是要让痛苦持续,让意识虚无?


我摸到李羲承脸上的生理性泪水,恨不得那些都是从我眼眶中溢出的。我的胸口钝痛,像是有人活生生将我的机械体剖开。

 

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声音几乎是祈求:“忘了她,忘了她吧。”

 

“那天晚上。我问你,你怎么可以爱上我……”

“你说,你。尝试过……克制。但你无法。离开我……”

“你吻了。吻了我,送给我。……火。”

“你说那火花。就是。爱情。”

“祈祷。永不分离。”

“我也想。忘掉……但舍。不得。”

 

他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这次我用尽全力凑上去听,只能从支离破碎的词汇中拼凑出这么几句话。他在讲他们爱情的承诺。他一直在坚守的,现在令他痛得恨不能忘掉的承诺。

 

她对你很重要吗,重要到比Karina的程序指令还要根深蒂固。Karina可以违背芯片传达的指令,李羲承不能忘记消失的柳智敏。

 

我低下头亲吻了他,亲吻了在迷茫与痛苦中挣扎的我的病人,我的孩子,我的爱人。

 

也许我们的缘分就是这么浅,这基于虚妄的爱情不被上天同情。这浅浅的吻被我的同伴监测到了。来这里巡逻的仿生人0101,她手中的光束一瞬间照亮了一副圣母怜子像。

 

07

 

“他只是病了。我只是在安慰他。”面对高高在上的管理者,我尽量平静地进行陈述,为李羲承和我寻找一线生机,“那亲吻,是安慰。就像仿生人被设置育儿袋,被设置阴/道。这种亲吻和交/媾、育儿行为的目的是一样的。这是安抚病人的措施,是我为我的服务对象量身定制的康复方案。”

 

那些人的表情远比我冷酷。我在这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没有感情的机械。

 

“‘爱’,‘情’,这些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没有办法违抗服务对象的命令,我需要尽力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他的情况很复杂。我试过很多方法,只有当我告诉他他是被爱着的,才能让他平静。他的大脑被密集的治疗损伤了。他分不清楚我和他原本的爱人。这只是我让他康复的初步方案,这不能代表我和服务对象之间产生了感情。”

 

“所以,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管理者探出身子审视我,“你的服务对象阐述的一切,关于你说你爱慕他,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治疗方案的一部分。”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是仿生人0411。我没有人类的感情。我只按照程序指令的先后顺序做事。”

 

我的话至少七分真,三分假。我依旧可以把这话说得从流顺水,真实得令自己都信服。

 

管理者们纷纷笑了起来,很讽刺的,好像是见识了一幕顶级的荒诞喜剧。这嘲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真有意思!好好看看吧,你爱着的这个东西,只是一段人形的数据而已。”

 

在他们身后的玻璃瞬间从黑色变成透明。我惊愕地在那玻璃之后看到李羲承悲伤的脸。他双眼通红,泪流满面。他不知道徒劳地捶打了那玻璃多久,被我照顾得很好的那双手现在又变得鲜血淋漓,修剪得圆圆的指甲上也满是破裂的血痕。

 

他非常激动,很快被一群人控制起来。他流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痛苦、不解与愤怒冲破了他尚在恢复中的迷茫。他的嘴唇剧烈开合,拼尽全力想被我听到。我隔着那层玻璃看他,就像遥望着鱼缸中吞吐空气的鱼。鱼想对我说什么呢,那声音竟一点儿也没走进我的耳朵。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可能马上会因为超负荷电流通过大脑而短路,我只能呆滞地看着悲伤的他,试图弄明白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究竟是源自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说出了大部分实情不是吗?发现Karina并不是你消失的爱人柳智敏,这会让你如此崩溃吗?

 

李羲承想要冲破束缚向我靠近,但他没有办法挣脱。那些人用电击棍触碰他的身体,他痛苦地哀嚎起来,身体在无数条黑色的手臂中变成瘫软的泥。

 

他的脑袋垂了下来,血混着泪水从上面滴下。

 

我尖叫起来,本能地想要冲上去拥抱他。那些人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狠狠将我推开,我的头撞到了桌子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我的耳边全是电流滋啦的声音,脑部的零件开始鸣叫。很多画面从某段不为人知的电路中被释放出来,我看着眼前迷茫无助的我的爱人,那张脸竟逐渐与过去的时光重合。

 

回忆的影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柳智敏和李羲承是如何相爱,李羲承又是怎样与他独裁专制的父亲决裂。他们住在狭小潮湿的出租屋里,位于摩天大楼的第二十三层。然后他们被李羲承的父亲发现了。他们被分开,被带走,然后又在伊甸园重逢。

 

李羲承见到了他的爱人,这是人类能给予他的最残忍的惩罚。伊甸园销毁了柳智敏所有的数据,将她的人格格式化处理。他们替换了仿生人的高级芯片,改造了她的身体,让她重新作为0411回到她的爱人身边去。他们要让他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意识到他所信仰的爱情是多么不堪一击,多么荒诞可笑。

 

我在回忆中头一次见到了我自己的脸。尖尖的,小小的,五官比例完美,左下方的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是我。我是柳智敏。Karina就是柳智敏,是她在拥有人类身份之前的罗马字母编号。

 

我才是最可耻的,也是最悲哀的。我曾经冲破伦理道德、世俗偏见,冲破我的信仰与立场,我的理智与指令。我冲破所有的一切去追求我的爱情,却轻易地倒在一场数据销毁之中,把过去我作为地下抗争者的爱情忘得一干二净。我是被重塑的机器人,只有一段层层保密的回忆影像始终存活在隐秘的角落,等待我有一天能重新看到我的过去。

 

我看向李羲承,我的病人,我的孩子,我的爱人。

 

他失去了意识,瘦长的身体被黑色的乌鸦高高架起,洁白的衣服上满是血污。他曾面对机械的Karina彻底崩溃,又在我给予他的虚妄爱情中苦苦支撑。他强迫自己面对一无所知的爱人,强迫自己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苟活。他始终不愿遗忘给了他一场热烈但曲折的爱情的柳智敏,不愿放弃口口声声说了爱他的Karina。Karina每个机械的回答都会令他心如刀绞,与过去重叠的每一句话都会加深他刻骨铭心的哀痛。


他宁愿用电流自我摧毁,让意识在混沌中短暂沉睡,也不愿背叛这一切的一切。

 

但他亲耳听到他可悲的爱人推倒了他固执坚守的过往,背叛了发生在伊甸园的一切。

 

我想起午后阳光下的皮质沙发,想起从我手中窜出的红色火苗。我想起我的爱人像孩子般羞涩甜蜜的脸,想起我们的亲吻,我们的拥抱。

 

我不再奢望这世界能承认我们的爱情,不再幻想我们此生还能永不分离。


我只是希望还能作为0411号机器人去喂饱我的病人,我的孩子,修剪他柔软的头发,打理他圆圆的指甲,在草地上偷偷与他牵手,然后给他读一本博尔赫斯的诗。


我只是希望一切能就此停滞不前,让我再一次忘记一切,只等待重逢之时,让我再一次爱上同一个男孩。

 

我的爱人,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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